造紙工作相當辛苦，至少有20個大工序，欲維持效率，至少要7個人，這意味著在親戚之外，還需雇工。貧窮的夾江縣能完成如此復雜的生產組織嗎？更別說其中有男女授受不親、輩分差異等因素干擾，一般認為，這些落后的生產關系會嚴重制約生產力。

 

本書作者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問題從未困擾過夾江人。夾江女性承擔糊紙工作，如需要，她們也會被雇傭，女兒掌握技術后，嫁到夫家，會很快忘掉學過的一切，并根據(jù)新需要掌握新技術，這就保證了祖?zhèn)骷夹g不外流。

 

雖然每個夾江造紙作坊都聲稱有祖?zhèn)髅胤剑珎鹘y(tǒng)作坊無圍墻，任何技術都是公開的，競爭從未真正妨礙技術流動，一家效益增長了，很快所有作坊都會模仿。

 

可惜自清末以來，這個運行良好的系統(tǒng)突然被打破。因為城市精英們認為，大工廠才是現(xiàn)代化，作坊是落后的代表，將它們淘汰得越快，國家進步得越快。

 

先是引入西式設備，其實作坊主不拒絕新技術，但他們貸不到款，貸款只用來扶持現(xiàn)代化工廠。

 

西式造紙廠確實建起來了，但西式造紙用酸液處理纖維，非優(yōu)質木料不行，本地缺乏這些原材料，而夾江盛產的竹子、稻草等要用堿液來處理，現(xiàn)代工廠無能為力。

 

抗戰(zhàn)時，夾江紙一度成了俏貨，可隨著抗戰(zhàn)勝利，夾江紙再度陷入困境。

 

新中國成立后，通過社會主義改造，作坊們被組織起來，工匠們成了工人，可以享受固定工資和返銷糧，這讓他們一夜之間“富”了起來，可惜好景不長。畢竟傳統(tǒng)造紙的效率已基本最大化，靠組織變革，很難顯著提升效率，則過大的支出難以長期維持?！叭曜匀粸暮Α睍r，夾江遭受重創(chuàng)。

 

為避免再遭饑荒，全國各地農村均致力于自給自足，夾江耕地少，只好向竹林要田，夾江因此成了窮縣，幾乎已無人會造紙。

 

如今夾江造紙已成品牌，隨著現(xiàn)代設備的引入，作坊們的效率已大大提升，但作坊主更忙了，他們體力勞動少了，但要天天去跑銷售。越來越多的夾江人開始懷念古代“長幼有序”的日子，他們編族譜、立石碑，管理部門只能既不反對，也不支持。

 

從這段悲喜辛酸的跋涉史中，不難發(fā)現(xiàn)，自上而下的結果總是事與愿違，不僅無法提高效率，反而造成驚人浪費，而只有尊重市場規(guī)律，才有可能達成雙贏——只要人們還渴望過上更美好的日子，只要大環(huán)境有序健康，那么，人們總會在博弈中找到最佳策略，歷史總會向前推進。

 

現(xiàn)代化不是教育出來的，更非移植過來的，它只能內生而成，在趨勢面前，懶惰、保守、僵化等并不可怕，真正可怕的是人性中的傲慢。當我們自以為能人定勝天，以為通過工程方法就可解決系統(tǒng)問題，則集體災難已距我們不遠。夾江的故事反復證明了這一點，但愿我們不再落入同樣的虛妄中。